【承花】忒修斯之船

特修斯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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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京院典明在十二岁的时候开始长个子,不过两个月,入秋的时候穿的白色纯棉长袖就已经离手腕差了小半截,母亲嘴上一边不轻不重地厌弃着,一边给十二岁的男孩准备新的长袖,在花京院转身离开的时候略带喜悦地告诉丈夫:“典明开始窜个子了。”男人只是笑笑,目光一直游移向男孩绕去门后的背影。

新的长袖上面有刺绣的印花——一个小小的樱桃,蜷缩在衣服角上,花京院捧着它看了又看,在睡觉之前把放在床头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翻一个面,特地把那枚红色的樱桃露在最上面;衣服的袖子很长,可以一直遮住他的手指,稍稍往后缩一点,就可以把整个手藏在均码的宽大袖口里,这让花京院想起了在百货商场电子屏上播放的、那些欢歌载舞的小幽灵;再稍稍往前探一点,两只手就像藏在黑色通道里的猫儿一般,灵巧利落地滑了出来。

半夜的时候他的脚开始抽筋,像是一根弦或是生了锈的轴突然紧绷,动弹一下便痛得要人命,花京院于是闭紧了眼睛不动,等着阵痛消失以及重新坠入梦乡。

不太走运,等到阵痛褪去,梦境重新莅临,已经是第二日的事情了。

晚睡总会带来梦境,花京院曾在科学杂志上看到过,人每晚都会做大约七八个梦,只不过醒来的时候能够被记忆留存住的不过一两个;花京院那天的凌晨只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模样年轻的人过寿辰,他身上的和服穿的妥帖,甚至一丝不苟的拿熨斗来回烫过三番,得当地站在门口,和每个人握手,“祝你长命百岁”,他们互相说,然后转身和下一个人重复同样的动作,反复如此,花京院排在队伍的末尾,于是从队伍的头开始,和每个人握手,微笑,祝愿着“长命百岁”,从头握到尾,像是莫比乌斯环,人很多,长长的,规整的一圈,像是奔丧时人们围着被点燃的尸骨默哀。

“祝你长命百岁”,他们说。

花京院于是重复,他也祝每个人长命百岁。


抽筋,醒来,入眠,这样摇晃的生物钟持续了三天,在第三天的早晨花京院告诉母亲自己的腿在昨天抽筋了,傍晚的时候花京院夫人回来,带了一个小小的药瓶。

“是钙片,”红发女人把白色的药瓶摇了摇,递到花京院的手里,“每天记得吃两粒,这是生长痛,我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说的,只要多补钙就没事了。”花京院接过钙片,点点头,然后转动着白色的瓶身,塑料瓶里的药片发出清脆而嘈杂的声音。

就着水吞咽下去的药片一直卡在喉咙里,花京院于是连吞带咳的灌了几大口水,那怪异感始终哽在咽喉。

梦里他被困在水里,他试着呼吸,喉咙里却倒灌进一大口咸湿的海水,有人隔着玻璃板望着他,花京院看不清脸,也不认识那个人是谁,对方只是惋惜似的拍了拍玻璃,然后站定不动,像是在端详艺术品的诞生。

还有一个梦里他长得好高,一直超过了父亲和母亲的身高,他梦见自己站在布满星子的天穹下,远处站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他往前走去,人影变成水,散落在地面上,一会之后像是火堆中死去的雪的倒放那般消失了。

醒了之后他全身冒汗,像是濒死的人,花京院于是跑下床靠在阳台上大口呼吸,晚上的风吹在他的背上,他打着赤脚来回踱步,不看车流,也不看月亮,他就这样一直站到鼻子塞住,冷风有了凛冽之意,才如梦初醒那般跌跌撞撞地摸黑跑回卧室,抱着膝盖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又摸索出被子把整个身子罩住。

明天一定要睡到中午再醒。他想。

后来几天他睡得一直很熟,没有抽过筋也没有做过记得起来的梦。


花京院在小学的国文课上学“鹤立鸡群”,那个时候他在想着那只鹤好怪,为什么不直接飞离鸡群,明明就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要和不一样的人一起玩呢。

于是那天放学回家他走得特别快,推开家门连书包也没有放下就喘着粗气和妈妈说,花京院夫人笑了,说这只是一个比喻,没说鹤一定要站在鸡群中,只是一个人太过优秀,太过独特,变得突兀而不合群了而已。花京院不明白,但是他没有追问。

后来他真的开始逐渐窜高,在同龄人中间像一只火烈鸟,行走的时候劈开人流,人流再在他的身后闭合,偶尔传来一两声控制住音量的礼貌议论,像是手术刀划过皮肤时渗出一点点的血液。

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多少喜欢自喻,给自己扣上类似于老虎孔雀那样的名字然后开始装模作样地代入角色,花京院觉得自己像鹤立鸡群里的那只鹤,只不过因为他是红头发的,所以是一只火烈鸟。

火烈鸟花京院喜欢喝樱桃汽水,家门口拐角处的小卖部里三块钱就可以买一瓶,夏天的时候老板还会给冰镇的,从冒着冷气的冰柜里拿出来就涌出一阵烟云;多出来的钱花京院会用来买小包的薯片和跳跳糖。以前他有喜欢的女孩子的时候也会偷偷地买那个女孩子买过的东西:粉红色的口哨糖,做成猫咪样子的巧克力和小袋的草莓干。这些东西全部装在半透明的塑料袋里,走动的时候会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小兽。

后来花京院再没买过那些小零嘴,女孩子的样子也没能记起来,他只记得当年他喜欢的那个小女孩向她心怡的男孩表白,周围围起了一圈人大呼小叫的起哄,花京院没有生气,没有难受,站在人群幻涌的浪潮中仿佛尽是些不认识的生人,他也没有叫嚷,没有说话,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再喜欢那个女孩了。

几周之后花京院在电视机里的纪录片里面看到,说火烈鸟经常会单脚站立,于是他也学着电视里那样,把一只脚弯曲起来,紧紧地并在另一只脚的大腿上,随后整个人的重心开始摇摇晃晃,直到跌倒他也不曾把另一只脚踩在地上,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那只火烈鸟。


“回去的时候请和我的爸爸妈妈说一声,我很抱歉。”

站在埃及午夜无人的街道上,花京院告诉承太郎;他留有伤疤的眼睛似笑非笑,其中溢满了熠熠的光。后者把手重新插进黑色的学兰口袋里哼了一声:“やれやれ,自己说去。”

花京院什么都没说,咧开嘴冲着他笑了一下,旋即走去和乔瑟夫汇合。


“承太郎,我现在十七岁了,再过一年就要成年了……抱歉,听起来是不是有些伤感了……”

“没关系的,花京院,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承太郎不动声色,紫色的衣摆妥当地贴合着身体,一直到大腿呈现自然的下垂。

“很难想象吧,我和你曾经一样岁数呢,哈哈,你那个时候的我是怎么样的呢,多少还是会好奇的。”

承太郎如鲠在喉,没有回音。

花京院在缓慢流动的空气和沉默中捕捉到了答案。

“所以,我会死,是吗?”安静良久,少年首先开了口。

病房里的花京院典明坐在床上,惹眼的耳坠被斜射进来的太阳渲染得动人。

于是四十二岁的空条承太郎开始讲接下来的故事:水塔,太阳和不可思议的替身。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我是说,在我死之后。”少年的红发被纱布映衬着,如同流动的血液。

法皇摇晃着出现在花京院的身边,绿色替身眼里幻变的世界中四十二岁男人的眼睛里慢慢地被泪水浸湿,像是两颗如奇迹般存在着的,闪闪发光的恒星:“后面的故事我不能告诉你,我要你自己走完。”

他的语调里听不出一丝颤抖,泪水下蒙着的虹膜看起来坚定而决绝,花京院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十七岁年轻气傲的承太郎指挥着白金之星拔下肉芽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

“你本应该走完的,你本应该现在在我身边,可是——”

“可是承太郎,你太了解我了。”花京院轻轻推开承太郎抚摸他发丝的宽大手掌。

“你知道我步入这场战斗是为了什么,你太了解我了,因为我们品性是那么地相像,你只是猜,就可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即使你告诉了我,我也会一直走到黑。”

“换作你也一样,不是吗?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是十七岁的你躺在这里,两只眼睛被纱布蒙着,而四十二岁的我站在你面前,告诉你:你会死的,不要走下去了。你会答应吗?”

“如果是空条承太郎的话,一定会说‘吵死了,快滚开’的吧。”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像是一只狡猾而又机关算尽的狐狸。

“你之所以来告诉我,企图挽留我,是因为你的愧疚,但是我没有责备你,我想那时的我也从未后悔。”


“听着花京院,你说对了,我确实无比愧疚,无论过了多久仍然如此。”承太郎打断了他,“我时常想起你,我也时常后悔那个瞬间——花京院,”

“请给我削个苹果吧。”花京院语气如常。

承太郎像一只驯良而巨大的北极熊般乖乖地站起来,在花京院的指挥下找到藏在抽屉深处的陶瓷小刀开始挨着桌子削苹果。花京院用食指把脸旁红色的刘海卷起来又松开。


“谢谢你的苹果,”花京院接过带着一点点承太郎皮肤余温的裸露的果肉,一口下去把苹果嚼的咔咔作响。

承太郎方才想起二十五年前戛然而止的断音,那时候的他们太习惯彼此的存在,在那后来的好久年轻的博士尝试去回忆起那时候的无疾而终的怅惘,却没有在大学图书馆泛黄的纸页上看到用黑色斜体字印刷着的道理。

那个时候的他们努力地想把对方竭尽所能的揉进自己的生活里,想着所有东西都带上点他的影子,希望可以像爱情悲剧那样的把对方的罗马音咬着字节地刻在自己的身上,可是暗恋终究还是“暗”字占了多数:承太郎的胸口偷偷藏着那块不舍得用也不舍得洗的手帕;承太郎把那张埃及的照片洗刷出来,框在漂亮的木质相框里;承太郎放在床头柜里的红色球形耳坠。

被爱意打倒是个无知觉的过程,一瞬间的缴械投降只是开始和预兆,埋藏的很深的故事萌生出了带有鲜艳警示色彩的猎人:精明,狡诈,知根知底,弹无虚发。毒蛇吐着信子咬住猎物的咽喉,倒在荒芜草原的也带走了最后的可能性,等到猎手赶到,懊恼这场来不及被阻止的闹剧,却发现地面上躺着的尸体正是猎手自己。

他回忆起埃及沙漠的晚上温度骤降,两个守夜的男孩等成年人都睡着了之后开始窝在一起看着面前摇曳着的火堆取暖,承太郎身上很热,像个小太阳,花京院的鼻子红红的,这让承太郎想起家里人一起过圣诞节的时候圣诞树上的雪人和布艺小天使——虽然这个比喻听起来有点不妥当。

承太郎和花京院说,我要是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花京院笑得肩膀一缩一缩的:“我不那么想,再早一点认识你说不定我们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你知道那时候的我性格有多孤僻吗。”

承太郎没有说话,红发的少年像是被打开了话框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扯西,过了一会抽身跑到波鲁那雷夫的睡袋旁拎出了两瓶啤酒,又猫着身子一溜烟撞回到承太郎身边,他说喝酒吗承太郎。

“我的母亲以前说过,说木炭曾经也是树,而每一颗树都有两条命。”喝到一半,花京院放下酒瓶,盘起腿看向不远处燃着的火堆。

“第一条命从它倒下的那刻宣告结束,然后被柴人劈开,摞在一起,放上一把火,它又开始燃烧,它又活着了。”

承太郎这个时候也不喝酒了,一只手把着酒瓶,另一只手的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脑袋听着身旁醉醺醺的同伴说话。

“与其说是复活,其实不是这样的,它活着,却不再是‘树’,人们叫它‘炭’一点没错。”

“然后燃着燃着——它又死了,化成灰了,被向上涌起的热气扬到空中,然后再落下。”花京院说着爬起身去拾木柴,把捡到的木条扔到那堆燃着的火焰中,里面像是炸开了银烂的星,很快地雀跃着,淹没在下一轮跃动中。

“那样太没意思。”同样醉醺醺的承太郎咕哝了一句,花京院笑起来:我看也是。

两情相悦却又彼此掩饰的两人像是共犯,踏上了同一条贼船,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地以扶持这段关系的平衡,花京院早慧,聪明,足够狡猾,他是两人关系中被递出手的宝石,通过自己的傲慢和温柔换去等价的相信和欲求,直到神明或是谎言来为这场闹剧渲染上悲剧的结尾——毕竟始末是守恒的。他死去,然后在另一人的胸腔中燃起一把火,以自己作为引燃剂,在灼烧中毫无知觉,剩下重于二十一克的回忆,两人中苟活的那人则手捧火焰直至死去。


“……你想救的只是现在的我,不是我的未来。”他说话的时候嘴里咀嚼着苹果,发出含混不清的咬字。

“时间永远是不可挽回的变数,死亡不是解脱,同样的,复活也不是救赎。”

“死亡是天性,是既定的神明,消殒只是被泛泛之众所扣下的不知所云的帽子,以后的事情没人会知道。”

“你知道西西弗斯吗?神话里那个。”花京院仰起头,试图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寻找属于承太郎的高大的阴影。

“给我讲讲吧。”

承太郎叹气:“他挑战了神明,收到了超脱时间的更加恒久的惩罚。”

“我以为二十五年之后的承太郎比以前会讲故事那么一点点,”他摇晃着脑袋,语气里无不充斥着带有揶揄的惋惜。

“说对了,”承太郎停在花京院脸的朝向上站定,“我现在连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都搞不定,而我的女儿已经十九岁了。”

花京院哑然失笑:要是能够搞定的话就不是空条承太郎了。承太郎压低帽檐,说了一声やれやれ。

“啊……抱歉,一不注意就说了这么多过分的话。”穿着病号服的高中生笑了,用被遮住的眼睛望向承太郎的方向。“好久不见,对你来说。”

承太郎走过去,抱住了他,花京院安抚似的在他背上拍了拍。


“你有没有听说过外祖父悖论?”红发的高中生突然发问。“嗯。”承太郎望向声音的源头。

“和现在很像吧,我以前还为这个问题烦恼了好一会,结果现在成为了当事人中的一个。”花京院自顾自地笑起来。

“我想改变你的未来。”承太郎感到一阵心酸随着血液翻涌。

“谁说得准呢?”花京院说,“如果事与愿违就麻烦了。”

他们谁也不会说过谁,承太郎和花京院都是偏执而骄傲的人,一样的遗世独立,一样的孤寂,如同孤岛上未被开化的野兽:无时不刻地挣扎,无时不刻地搏命,无时不刻地讴歌自由。

于是花京院把承太郎叫来他身边坐着,将一个少年苦涩而无奈的吻轻轻地落在承太郎柔软的嘴唇。

“我会帮你保密的。”花京院说话的时候轻轻的。

四十二岁的承太郎点点头,哪怕他知道花京院看不到他,哪怕他知道花京院的这一席话不是说给他听的。


于是十七岁的红发少年带着一个吻两颗心脏那么重的秘密义无反顾地步入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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